三份畢業禮物 — 劉安婷於國北教大畢典致詞
校長、老師、各位貴賓,大家好:
今天能夠來國北教的畢業典禮分享,對我來說非常的特別。不只是因為過去幾年我所帶領的組織Teach for Taiwan(為台灣而教基金會)與國北有非常密切的合作、受到非常多國北老師們的照顧,更重要的是,三十六年前,我的媽媽也是台下的一份子。這些年來,只要問到他是哪畢業的,她總是抬頭挺胸的說:就是國北!
因此,其實今天要來分享以前,我已經緊張了好幾個禮拜,因為我幾乎從來沒有演講是媽媽坐在下面聽。前幾天,我忍不住打電話問她,問她:還是換成你分享好了?畢竟你當年成績不是也不錯嗎,書也教得不錯,算是優秀校友,比我來講名正言順多了。
沒想到我媽媽比我更緊張,他說:「拜託不要害我啊,其實我以前沒跟你說,我當年都帶同學偷偷翻牆去國父紀念館聽音樂會,趕在晚點名以前再翻回來; 而且,教官說,要大家都要加入國民黨,我偏偏不要,還被登記起來; 還有,那時候規定,男生女生要講話,要先去訓導處登記要講什麼內容,然後在主任面前說,結果我還是都偷跑去復興南路上約會,有一次還差點被校長看到。所以,你去國北說什麼都可以,拜託就是不要爆我這些料啊。」
所以,報告校長,今天我特別把她與她在復興南路上約會的對象都請來現場,看看學校有沒有需要怎麼處理。(笑)
當然,這些現在都是玩笑話。將近四十年來,台灣變了很多,國北也不完全是我媽媽所記得的樣子。比起四十年,大學畢業不到十年的我,實在不覺得我有什麼豐功偉業或人生大道理能跟大家分享。不過,在這特別的地方,我倒真的是想聊聊你們這位有時會偷犯規,有時會突然很認真的可愛大學姊。我想從兩個她讓我印象深刻的小故事說起。
(在我分享下去以前,我想先提一下,我爸爸今天也在現場,他也是位非常有故事的人,據說當年他可是穿著白色喇叭褲與恨天高來接我媽去約會的。不過因為今天是在國北,所以爸爸,拍謝,我就先不說你的故事。如果有一天,你隔壁那間母校找我去說話,我再來好好講你當年的英姿煥發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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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個小故事:小時候,我常覺得我媽是個很怪的人。因為她熱愛聽音樂會,所以我時不時可以跟著她,從台中上台北去到莊嚴的中山堂、國父紀念館、甚至是國家音樂廳。在音樂廳裡,音樂演奏到一半的時候,我常常喜歡轉頭偷看他– 長長的捲髮輕輕的飄逸著、身上穿著漂亮的長洋裝、鼻子可以聞到他淡淡的香水,我會覺得我的媽媽是全世界最有氣質、最美麗的人。我回到家中會偷偷穿她的高跟鞋,偷偷許願,我長大也可以像他這樣。
在此同時,在九二一大地震前後,我們需要翻修我們台中的老家。每天放學,她也會時常帶著我去工地監工。每次去的路上,媽媽總會繞路去買些工人大哥們喜歡喝的蠻牛、維士比、或是台中知名的老賴紅茶、有時也會帶些鹹酥雞、排骨便當。來到工地時,她便會自然的吆喝大哥們,大哥們通常穿著白色吊嘎、有時候甚至裸著上身,有些人笑的時候會露出大紅色的牙齒,聽到我媽叫他們,他們會暫時放下手邊的工作,用毛巾擦擦汗,把毛巾掛在肩膀上,就跟我媽媽一起在路邊找塊磚頭蹲著,一邊吃吃喝喝、一邊抬槓。
在我幼小的心靈中,我一度很難接受這個畫面。前一晚那個還跟我在國家音樂廳的飄飄然的仙女,現在怎麼蹲在這個髒兮兮的工地,跟這些滿身汗味、講話粗俗的大叔們混在一起?所以,一開始,我拒絕跟他們一起蹲下來,就站在旁邊狐疑地盯著他們。媽媽看到了,就問我:「安婷,你怎麼了?為什麼不一起來吃?」我回說:「我比較喜歡當聽音樂會的那種高貴的人。」
媽媽忽然很嚴肅地站起來、蹲在我面前,跟我說:
「劉安婷,如果你覺得,那些穿得漂亮去聽音樂會的人才叫高貴,你就錯了。如果你要找一個真正高貴的人,你不可以看他外面長什麼樣子,即使是看起來不討喜或不起眼的人,你要看他跟不一樣的人是怎麼說話的。」
這是第一個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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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個小故事:長大一點後,我有時仍覺得你們這大學姊有點怪。幾年前,我陪她上陽明山中山樓,因為她獲選全國「教育奉獻獎」,要去參加隆重的頒獎典禮。這個獎號稱「退休人員的師鐸獎」,那年全國只有13人獲選,我們全家都覺得與有榮焉。在上山路上,他問我:「啊,等等頒獎是不是會要想一些得獎感言?我還沒想誒,怎麼辦?」我回他:「你有那麼多優秀學生,有一大票考上第一志願的,你就舉幾個印象深刻的講,大家一定就知道你有多會教啦!」
結果,他反問我:「安婷,你記得你的小學學弟阿傑(化名)嗎?」我回:「我記得啊,全校應該沒有人不記得他吧。」她頓了幾秒鐘,說:「他是我印象最深刻的學生之一,有機會的話我會想講他的故事。」我瞬間覺得有點暈車,震驚的說:「你是說那個一天到晚被叫去訓導處罵的阿傑嗎?為什麼是他?」
她說:「我還記得他小學一年級的樣子,上課的時候是有一點調皮,有時候不太坐得住,我也知道他的爸爸媽媽感情不是很好,有時會影響到他,可是我就是盡可能找些時間跟他多聊聊天,他也都還願意聽老師的話。有趣的是,每到下課,其他小朋友都咻~的衝出去,就只有他衝出去之後,會再跑回來問我:『老師,我可以幫你倒垃圾嗎?』小朋友通常最討厭倒垃圾了。所以當他這樣問我的時候,我覺得我看到一個懂得感恩的小朋友,常常鼓勵他。」
「後來,他上三年級之後,碰到一個也是很認真、但是風格很不一樣的老師。老師可能對於他的行為覺得不能容忍、需要嚴格管教,因此常常經過他們教室,就會聽到老師大聲的在罵他:『孺子不可教也!』,甚至是更刺激性的語言。當然,我不知道有沒有發生其他的事,只知道慢慢的,阿傑開始出現越來越強烈的反抗行為,被罵的時候會大聲回嘴老師:『反正你們都覺得我爛透了,我就再更爛給你們看!』後來,甚至出現想要肢體攻擊其他老師的行為,被通報成全校的問題學生。」
「可是,你知道嗎,在這些事情沸沸揚揚發生的同時,阿傑還是常常在下課的時候,跑回我的教室,在窗戶外面探出頭來,問我:『老師,我可以幫你倒垃圾嗎?』」
「那段時間,阿傑的媽媽有時會擔心的回來找我談。我會跟他說,我們要嚴肅的告訴他真的做錯了事,可是也要常常告訴他,我們有看見他的善良。」
「有些人會跟我說,你會說他好,只是因為你教他的時候他還小,還沒把那些叛逆的行為展現出來罷了!」
「或許吧,孩子成長每個階段確實會不一樣。可是,」她轉頭對我說:
「小孩,你要記得,看起來再完美的人也會有跌倒的時候,看起來再差勁的人,也有造物主原本在他身上的美好心意。」
我問她:「後來呢?阿傑後來怎麼了?」
「後來阿傑畢業後沒多久,你知道我剛好得請長期病假,請假前,我特別請學校如果有阿傑的消息要跟我說。他們跟我說,阿傑上國中之後常常在夜市閒晃,看起來好像不良少年,擔心他誤入歧途了。我只能一直從旁邊關心他們家。」
「最近,這麼多年後,我在路上碰到他媽媽,他說,阿傑現在出社會了,找了一份正當的工作。媽媽說他非常非常謝謝我。他還告訴我,阿傑說,老師是他的貴人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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講到這裡,大家或許覺得,雖然我說我媽媽奇怪,但可能更奇怪的是我。為什麼要在畢業典禮講這些看起來不太相關的故事?
我大學畢業時,學校也很用心地請了許多講者來演講,他們都告訴我們許多成功的秘訣、告訴我們要勇敢追夢、不要害怕困難、祝福我們有璀璨光明的未來。雖然這些訊息很棒,然而走出學校後,認識了更多人、經歷了更多事,我才發現:
那些精彩的演講不一定有預備我面對出校門之後,對現實的失望、對自己的質疑、對於大社會的無力。
曾經有好幾度,我覺得我遍體鱗傷,走不下去了。
回頭看,如果有什麼是我希望畢業時就能知道的「畢修課」(今年國北教畢業典禮的主題),其實也是當我掉到最谷底的時候發現的:
我看見,在極度的黑暗中,總仍是有光、有希望。這些光,老實說,沒有來自成功人士或偉人傳記,而是來自在我週遭、平凡到容易被我忽視的真誠互動中。
所以,親愛的畢業生,在今天所剩不多的時間中,允許我嘗試將這些我所看見的光,轉化為對你們的幾堂「畢修課」,或者就說是「畢業禮物」吧!
第一份禮物,我把它叫做「蹲下」。
我們現在身旁所面對的挑戰,或許不像我媽媽當年一樣,只是跟外表、背景跟她看起來差很多的的工人大哥們在工地上合作。環視我們四周,從我們日常的決定、到最近各樣的社會議題中,不論是在街頭上、網路上、還是電話前,在台北、高雄、還是在香港,都可能讓我們發現,甚至是就在我們自己家中,我們都常常碰到乍看之下好像跟自己來自全然不同的世界、甚至好像是平行時空、講不同語言的人。有時候真的會覺得很挫折,自己明明就是有道理的、是有批判思考能力的,卻無法被理解與接受,甚至要被攻擊、撕裂。這幾年,我好幾次覺得曾經有的熱情就要這樣被消磨殆盡。
如果,未來,你也有這樣覺得有點「高處不勝寒」的時候,我希望你願意試試這份名叫「蹲下」的禮物。甚至,就找個意見與你極盡不同的人,蹲下來,暫時閉上嘴巴,用好奇取代先入為主,好好的聽、再好好的說。這中間一定會有很不舒服的時候,但我渴望你會像我一樣,慢慢地體會這份禮物的美好:蹲下來,允許我們暫時放下指責與抗拒,創造真實的連結。在連結中,我們或許就會發現,其實我們沒有想像中那麼不一樣:我們都是人,都有恐懼、有期待、有要保護的、也有害怕失去的事物。蹲下來,放下一些自己,我們才能有新的眼光看待彼此。蹲下來,不要放棄對話,因為拆毀是簡單的,建造才是困難的。多一點信任,我們這個世代才有機會建造更包容的社會,帶領更多人一起往前走。
第二份禮物,我把它叫做「堅定」。
有人說,年輕的代名詞是勇敢,因為只有年輕的時候,我們敢不顧他人眼光的為我們所看到的不公不義大力的發出聲音。很多人跟我說,等到你年紀大一些就會懂,撞得頭破血流也無法改變社會的巨大結構,還不如找份安定的工作,不要管太多。
我真切的希望,不論畢業多久,我們永遠不會對不正義無感,勇敢不該只是年輕的代名詞。但我們確實會受傷,現實也確實會澆熄許多人心中曾經有的火,包括我自己在內。在這些時候,老實說,選擇不在乎或把事情當成是別人的責任,真的會好受很多。
若有一天,你也感到無力的時候,我希望你願意考慮拿出這份名為「堅定」的禮物。我很喜歡藍佩嘉老師幾天前在台大社會系的畢業典禮上說的:
「如果結構像是一道牆,這道牆之所以被築起,是因為每個人都貢獻了一塊磚。改變絕非一蹴可幾,但絕對是可能的,讓我們一塊一塊磚頭地來吧。」
「堅定」這份禮物,是為了讓我們可以正視我們的痛與失望,卻不致冷淡與絕望。
親愛的畢業生,不要害怕風,不要害怕雨,要打開「堅定」這份禮物:用力守護你的初心,專注看著遠方的北極星,要有信心,知道改變雖然還沒發生、雖然還看不見,卻絕對是可能的。
第三份,也是最後一份禮物,我把它叫做「溫柔」。
這份禮物,建議要常常與「堅定」搭配使用。如同我的媽媽面對阿傑,如果只有「堅定」,我們可能會不小心把自己看作是正義的化身,被善與惡、對與錯的二分法框住,而看不見,在「惡行」的背後,時常也有大結構中層層的傷害與誤解,更看不見,自己身上可能也有刺。當我們與惡的距離越近,我們可能會在心碎中產生更多困惑。如果有一天,你也遇到了這個困惑,我希望你願意拿出「溫柔」這份禮物。溫柔不等於示弱,更不是要削弱我們的堅定。
馬丁路德金恩博士在帶領群眾對抗種族歧視的時候,常對跟隨他的人們大聲疾呼:
「我們要用我們每一分每一寸的力氣,我們只要還活著一天,就要堅定對抗這些不公平,沒有任何事可以讓我們妥協。但是在此過程中,我們更不能妥協的,是我們愛人的義務。黑暗不能驅走黑暗,只有光能夠驅走黑暗。如果我們也加入仇恨的行列,我們只會成為黑暗的一部分。沒有任何人所做的任何事,值得讓我們允許仇恨進入我們的心。因此,讓我們斥責歧視的行為,卻要愛那些歧視我們的人,因為一顆溫柔愛人的心是我們改變人最重要的武器。」
在我十一歲的時候,我37歲的媽媽忽然被診斷出乳癌。在短短幾天內,她切除了一邊的乳房,請理髮師剃光她的頭髮,開始相當折磨人的化療。在那之前,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可能會失去她。我開始加倍的努力讀書,我想,如果我表現更好,他會更愛我,就更不會願意放下我離開這個世界。有一天,剛結束某次化療療程的媽媽虛弱的躺在家中的床上,在那之前,我已經將我考第一名的獎狀放在房間裡想給他看。忽然,我聽到她輕輕的呼喚我。我進到房間裡,她讓我躺在她身邊,然後溫柔的對我說:「小孩,如果有一天媽媽走了,你要記得,在你有能力討好我以前,就算你考最後一名、就算你做錯事被關到監獄裡,我早就已經愛你了。」
到今天,我都深深珍藏這份名為「溫柔」的禮物,尤其當我感到憤怒,我會打開這份禮物,提醒我自己:
一個人不該只是因為已經證明他的價值了才被看見,而更是因為在最脆弱、最醜陋、在什麼都還不能回報的時候仍然被看見,才能活出自己真正的價值。
甚至,對於在懸崖邊的人,這份「溫柔」這可能是挽救一生的訊息。
其實,就在我來演講的前兩天,醫生才跟我確認,我的肚子裡也懷了一個女兒。所以,今天,在最後,我想傳承你們的大學姊最喜歡的一句話之一來祝福你們、也祝福我肚子裡的孩子:
「患難生忍耐,忍耐生老練,老練生盼望。」
親愛的畢業生,親愛的小孩,這個世界確實充滿患難,因此我不希望單純祝福你們「成功」,但我希望祝福你們能擁有「成熟」的生命。雖然許多的你們未來不會在教室中工作,不過「教育」兩字仍在你的母校校名中,而且本來在這社會裡,所有問題、所有人本來就都與教育難以脫離關係。所以,既然都是教育人,不論在哪裡,我們就有責任不只愛我們自己的孩子、有責任不成為憤世忌俗的大人。即使面對患難,願我們始終願意蹲下傾聽與對話,願我們左手堅定地高舉公平正義的同時,右手不要忘了溫柔與慈愛,在黑暗中帶來光,為我們的下一代種下更多的盼望。
我的媽媽是國北72級的林宜蓉。40年前那個每天在紅樓裡練鋼琴的女生,從國北畢業後的日子裡,用她的生命祝福了無數的生命,包括我自己的、甚至還有我的下一代。我以身為他的女兒為榮,也以國北為榮。在這特別的日子、特別的地方,我心中非常滿足,深深祝福大家:不要小看自己年輕,要勇敢成為自己喜歡的大人。願我們的生命都能成為自己與別人的祝福。謝謝大家今天邀請我來,畢業快樂!
(本篇為劉安婷在20190615於國立台北教育大學畢業典禮分享的逐字稿)